【南方國土之殤】小農民狀告大市府:旗山爐渣案消失的行政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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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旗山大林農地自102年開始,遭回填近一百萬噸的爐渣和不明廢棄物,土地受到嚴重汙染。
鄭妙珍是一位個子嬌小的農婦,2013年5月她在旗山大林里蕉園工作,發現圳溝流出刺鼻的乳白色溪水,循線發現是從隔壁土方場流出,她原本以為是砂石場自然流出的鐵鏽水,不以為意。
沒想到污水越來越多,顏色從乳白色到藍色、紅色都有,作物死亡的狀況越來越嚴重,隔壁嬸婆皮膚出現奇怪的紅疹腫脹不退,多次送醫院治療。由於居民生活飲用大多採地下水,恐慌開始蔓延。
鄭妙珍向時任里長求助時,里長推說土方場是合法回填掩埋,他也無可奈何,鄭妙珍被迫自力救濟。想不到她這樣嬌小的身形在兩年前,曾因為蒐證過程遭到業者雇員暴力毆打。這場彰顯了地方政治惡化,暴力橫行與農民生存艱困的旗山大林爐渣案因此爆發,在暴力事件後開始受到社會矚目。
我問鄭會長,面對這麼龐大勢力的威脅如何挺過來,她說:
當然怕啊!我怎麼可能不會怕?但是我是一個媽媽、上有老人下有小孩,我們的家園就在旁邊,怎能不挺過去!
黑道更一度放話準備了「慶記」,要拿槍作記號教訓自救會成員。當地自救會居民處境艱難,有家族甚至為參與抗爭而導致分裂爭執,其中困難非外人所能理解。言至激動處鄭妙珍會長說若非王中義老師出面相挺,自救會恐早已土崩瓦解。
「如果沒有白道包庇縱容,黑道怎麼敢囂張?」
王中義老師一句話直切旗山爐渣案喧鬧四年的根源,他說的黑道指填埋爐渣的利益集團,而白道則指事件發生以來消極作為的高雄市政府。
被媒體形容為「黑名單、不怕變成消波塊」的王中義老師,任教於農校,後創辦「尊懷活水人文協會」長年關注旗山文史生態保存工作。在王老師參與協助以及地球公民基金會、台南社大等團體之下,旗山大林自救會開始自救行動,在介入聲援,村民在暴力陰影下得以持續抗戰至今。
喧鬧超過四年的旗山爐渣案實際上只是冰山一角,單單旗山大林里農地遭人非法掩埋的爐渣等就超過100萬噸,然而旗山、內門、美濃、六龜等地,非法傾倒事業廢棄物早就是公開的秘密。
抗爭三年,換來一紙進步判決
2016年1月29日,高雄地院判決為爐渣案做出註腳,判決書承認:「爐碴是廢棄物」。判決書提出兩點:第一、轉爐石等爐碴一旦被放到不對的地方,就等同於廢棄物;第二、一旦產品由於使用目的不同,失去其價值就被視為廢棄物。這個判決,讓市政府堅稱「轉爐石」是「產品」而非「廢棄物」的說法不攻自破。
為了恢復農地生產能力,要求市政府與廢棄物的製造者,必須依照《廢清法》與《土污法》扛起污染農地的最終處理責任。2016年11月,地方社團與受害農民決定向高雄高等行政法院狀告高雄市政府怠忽職守,起訴內容包括必須依照行政執行法清理廢棄物並代位求償。
然而相較於要求政府與生產企業負起最終清理責任,背後殘酷的真相,其沉重似乎更超過旗山大林農地裡面遭掩埋一百萬噸那麼的重。
高屏溪是非之地
旗山爐渣案始終只是廢棄物問題的冰山一角,高雄重工業因為集中生產,留下大量事業廢棄物處置的問題,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利益鍊,黑白兩道都想「蹭這一條」。
橫跨高屏的高屏溪沿岸本就是砂石業盤據之地,除疏浚作業的合法砂石利益外,更遺留下許多盜採砂石遺棄的巨大坑洞,這些坑洞被當地人戲稱為大峽谷,散落在旗山圓潭、六龜美濃等地。
王老師解說這個龐大利益鍊的運作邏輯:業者首先低價買進農地,接著向銀行貸款、開採砂石,採完砂石的廢棄農地最後淪為銀行賤價拍賣,再由買家低價買進後,用以回填爐碴廢棄物。
光是旗山大林爐碴一案回填面積就高達七公頃,爐碴廢棄物估計超過一百萬噸,中鋼以「產品價格」一噸5塊錢賣給業者,每噸另付「220塊的推廣費用」,初估一處爐碴回填場利潤至少兩億。
按照中鋼官方網站顯示,所屬事業一年生產的副產物高達528.1萬公噸。由於法令無以約束,這些副產物究竟屬產品或是廢棄物,其處置存在灰色地帶,暴利不僅黑道覬覦,也模糊掉是非。
污染者的話術
5月10號的庭辯,筆者在高等行政法院聆聽聲援,原告為王老師及自救會七位村民,被告是高雄市政府委任律師,此外還有被告方的參加人填埋業者委任律師。
村民告官,而業者委任律師出庭為政府監管責任辯護,形成極為諷刺的畫面。
市府委任律師稱高雄市政府均依法行政,在環保署函示認定爐碴屬廢棄物以前,無法依《廢清法》或《土污法》處理本案,只能依區域計畫法對業者罰款。
然而業者委任律師陳辯內容之精采豐富,適摘要如下:
第一、爐碴本身就具有可供建築回填的產品用途,而本案爐碴用途乃用以墊高坑洞,墊高後鋪上土壤仍可作為耕作使用。
第二、法官或原告不能以爐碴之運送價值(每噸220推廣費)高於產品價值(每噸5元購買)作為廢棄行為認定。該公司另承包林務局之土方運送,運輸費用即高過產品價值。
第三、轉爐石等爐碴依照經濟部、環保署法令仍為「產品」,屬於廢棄物認定事宜並不能從法院判決或運輸行為判定。
第四、農地污染與否曾有成大、大仁等單位研究,結果發現本處並未有明確污染事證。
第五、業者從未迴避任何法律應負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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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者委任律師慷慨陳詞時,在場黝黑瘦弱的村民早就雙眼火紅,沉默卻直直盯著這位身形寬大的律師發言。村民出庭多次,早已熟練法警的警告,不得出聲干預庭上答辯。
庭辯結束後,一名老農婦忍不住站在座位上高聲痛斥業者委任律師「硬凹!講白賊話!夭壽!良心被狗吃掉!」。一位蕉農出示照片,稱業者栽種的第一批花卉早就全部死光,現在回填地種植的苗圃大多是種在培養皿當中。
從台北著名頂尖律所請來第一流律師,滔滔雄辯無疑是在受害者傷口上灑鹽,悲憤與痛苦寫在旁聽席的村民臉上。
黑道自己還知道理虧,陳情市府卻遭冷言相對
王中義在旗山農校任教三十年,過去曾因油污泥燃燒毒害導致同事罹癌過世的經歷,讓他開始關注環境議題。現在他所創辦的尊懷人文協會,也成為地方上培養年輕人關注生態、文化、農業的重要基地。
王老師自承教書過程看到很多鄉下孩子因為環境困苦,不得已走入黑社會,但道上兄弟內心深處還是有善的一面。爐渣案雖然他屢遭威脅卻能化險為夷,就是因為黑道自知理虧,否則「代誌就毋甘那安捏…」。
王老師強調,走出校園走入抗爭受到早年黨外運動很大的啟蒙。他曾為本案到市府陳情,卻被市府高層冷言對待。「沒想到所景仰的民主前輩,長期執政後卻變成跟過去的國民黨一樣!」他自嘲苦笑著講述這一段,感慨萬千。
重工業對南台灣的毒害
高雄重工業每年數百萬噸計的事業廢棄物都去了哪裡?
答案是無處可去,所以台南龍崎掩埋場開發案、內門馬頭山掩埋場開發案才會屢有開發爭議。廢棄物處理利潤驚人,引起高屏地區砂石土方業者覬覦不足為奇。
王老師說黑道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整個利益鍊中有白道包庇,從地方流傳的耳語消息,其中不乏司法警界退休人員組成的龐大集團涉入。一旦選舉接近,這些業者轉身成為樁腳系統,長年下來與地方政壇形成共生關係。
爐渣、廢棄物處理過程究竟有多少是流入農地河床?不得而知。學者黃煥彰也曾質疑過,一但經過地下水體交換,這些事業廢棄物產生的慢性毒害,將擴大至下游大樹區的高屏堰及鳳山水庫,成為大高雄市民無形的隱患。
企業為節省成本增加利潤,是導致任意掩埋廢棄物的問題根源,支援本案的地球公民基金會王敏玲認為,本案「讓不法者恥笑政府無能。」她認為若政府無法妥善管理廢爐渣,就應該大幅限縮鋼鐵業的產能。
我想,重型工業在高雄除了大量耗水,需要持續開發水資源,更造成巨量的空污蔓延、毒害市民,如今又多了一項土地的慢性毒害——「沒有污染,工業就沒有發展的迷思」對社會價值的傷害,恐怕才是更深層的一種毒害。
5月31號,是這場農民告官的宣判日,我只能盼望公義早日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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