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11, 2018

專拐讀書人:德國學界的「論文詐騙集團」

專拐讀書人:德國學界的「論文詐騙集團」

2018/09/11 衛易萱(Barbara Witt)
德國學界,日前掀起一波「學術詐騙集團」之亂?圖為曾經是一位科學家的德國總理梅克爾...
德國學界,日前掀起一波「學術詐騙集團」之亂?圖為曾經是一位科學家的德國總理梅克爾。 圖/路透社
今年7月,德國媒體《北德廣播公司》(NDR)、《南德日報》(SZ)、《西德廣播公司》(WDR)與《德國廣播電台》(Deutschlandfunk),根據《國際調查記者同盟》(ICIJ)的國際合作調查,報導了一系列德國學界的「假科學」問題。
報導的核心是「掠奪性出版社」(Raubverlage)的問題:指的是像位於印度的OMICS出版集團或位於土耳其的WASET...等出版社,「誘騙」各國大學的研究者投稿給他們旗下的開放取用期刊(OA),收了出版費之後卻沒進行允諾過的同行評審(peer review),或是編委會的編輯,在沒有任何評審標準下就直接發表論文。
這些出版社也在世界各大城市主辦假學術研討會,不管學者的來歷資格,只要繳交會議費,人人都能參加、發表,騙取也浪費了正派學者的時間和金錢。據報導,德國有大概5,000位學者上這些掠奪性出版社與假會議的當,付費投稿或參加。但學者們,為甚麼會輕易上這些「學術詐騙集團」的當呢?
德國有大概5,000位學者上了掠奪性出版社與假會議的當,付費投稿或參加。但學者們...
德國有大概5,000位學者上了掠奪性出版社與假會議的當,付費投稿或參加。但學者們,為甚麼會輕易上這些「學術詐騙集團」的當呢?示意圖。 圖/歐新社

▌學者為甚麼上當?

原因在於從事學術事業會面臨的幾種困境:首先,德國年輕學者的工作特別不穩定。
根據德國〈學術人員定期契約法〉,博士生或博士後學者在某一所大學的工作,各有6年的合約限制,6年後要嘛成功得到不限期的工作合約,要嘛要離開該所大學。但根據調查,德國初級學術人員(Akademischer Mittelbau)的職位,高達93%是有限期的約聘合約,而終身教授的職缺對年輕學者來說又供不應求。
這個問題其實存在很久了。2014年,柏林洪堡大學畢業的生物學博士安切.費舍爾(Antje Fischer)就曾向《時代週報》投稿〈正職在哪裡?〉一文,描述德國年輕學者的困難。
當時在哈佛大學做博士後的她,因為德國大學的不限期職缺太少,於是決定先離開德國到國外找工作;她尤其害怕:如果在德國做了6年的博士後,還是拿不到教授的終身職位,是不是「形同學術職涯被就此封殺」(de facto Berufsverbot)?
況且,就算能找到博士後的職位,也不代表她一定能拿到6年的合約,像她一位在德國某大學任職的朋友,在職4年間內,每3到6月就得簽一次合約,儘管這種短期合約在大學機構之外,已經是非法的了。那樣「朝不保夕」(Existenzangst)的情況其實也對學者的研究動力與質量造成阻礙。
正職在哪裡?德國年輕學者的學術工作環境特別不穩定。「朝不保夕」的職位,其實也對學...
正職在哪裡?德國年輕學者的學術工作環境特別不穩定。「朝不保夕」的職位,其實也對學者的研究動力與質量造成阻礙。圖為在柏林自由大學校園的年輕讀書人。 圖/路透社
德國聯邦教育及研究部公開的《國情報告:2017年的年輕學者》(Bundesbericht Wissenschaftlicher Nachwuchs 2017)中,也應證了費舍爾博士的看法:初級學術人員不穩定的職業生涯,導致大部分博士畢業生(81%)選擇離開大學機構;留下來的學術人員約有一半因工作不穩定,也不敢養育下一代。其中女性學者有49%、男性學者有42%沒自己的孩子。即使如此,要拿到終身教授職位,學者平均也得等到40多歲,才能知道他們的學術生涯能不能穩定繼續。
而拿到教授職位的重要條件,就是出版足量文章,還有多多參加研討會認識其他學者。德國學者因此常用一句英文來描述這個情況:
不發表,就等死。(publish or perish)
意思是,學者得在上博士班、做博士後期間寫很多研究相關論文,然後最好在有同行評審機制的學術期刊刊登,否則很難爭取到教授職位。
「不發表,就等死。」要想拿到教授職位,就得出版足量文章,還有多多參加研討會認識其...
「不發表,就等死。」要想拿到教授職位,就得出版足量文章,還有多多參加研討會認識其他學者,對學者形成莫大壓力。圖為法蘭克福書展的示意圖。 圖/路透社
但像《自然》《科學》那樣世界有名、採取同行評審的學術期刊,接受的論文本來就不多,同行評審過程也相當耗時,因此很多學者們十分歡迎學術出版社主動聯繫。其中,若是收到掠奪性出版社邀稿的電子郵件,過去沒受害過的學者也不多想,相信了他們所提的學術標準就放心投稿,等到知道自己上當時,通常已經太晚了。
而掠奪出版社刊登這些正經學者的論文,不但可以收到出版費,也可以藉此提高自己的可信度;學術會議也是一樣,主辦出版社拿了學者的會議費之外,還可以順便利用與會學者的名譽。
慕尼黑再保險公司的地理風險研究負責人彼得.霍普(Peter Höppe)在《德廣電台》的訪問中,曾描述自己去年收到OMICS集團在杜拜主辦的「世界代表大會」(World Congress)邀請,但參加後才發現參與者只有不到30人、會議品質差勁,受騙以後還發現自己的照片被放在主辦網站上,當作今年活動的「活廣告」。
可以發現,不只是年輕學者上這些「詐騙集團」的當,經驗資深的教授們也不例外。但問題在於:受騙的學者通常因為覺得丟臉,事後也裝作若無其事,不與同事們分享這些公司的名字和手法,讓他們毫無防備。因此,已經存在好一陣子的掠奪性刊物,才會自2013年起,在德國暴增5倍(全世界則成長3倍)。
掠奪性刊物自2013年起,在德國暴增5倍。因為許多受騙的學者覺得丟臉,事後也裝作...
掠奪性刊物自2013年起,在德國暴增5倍。因為許多受騙的學者覺得丟臉,事後也裝作若無其事,不與同事們分享這些公司的名字和手法,讓他們毫無防備。示意圖。 圖/法新社

▌我們還能相信什麼?「假科學」後的真問題

不過部分德國媒體這次針對「假科學」的報導,也遇到了很多批評。像是《北德廣播公司》於7月23號報導的〈假科學:謊言製造者〉,漫談式地把很多學術出版界的不同問題放在一起討論,就需要很小心。
首先,該篇報導從2016年因乳癌去世的德國主持人皮耶豪(Miriam Pielhau)的故事說起,講到製藥企業如何利用掠奪性期刊為假藥做廣告,導致病人死亡;再來,報導介紹了掠奪性出版社與會議的「詐騙」手段,之後提到氣候變遷懷疑論者的EIKE組織,其在掠奪性期刊刊登的文章,如何被極右派的德國另類選擇黨(AfD)引用。
第四部分談到,德國學者用公款出國參加「假學術會議」,浪費納稅人的錢。第五,才是《國際調查記者同盟》對掠奪性出版社的大調查。第六,是記者們在德國林道市的諾貝爾獎獲獎者會議訪問中,發現連獲獎者之中也有人曾經受掠奪性出版社的騙,並提到「不發表,就等死」的惡劣學術環境。最後,報導又回到皮耶豪的死以及騙她吃假藥的公司。
《德國公視第二台》(ARD)報導的〈假科學:謊言製造者〉,從2016年因乳癌去世...
《德國公視第二台》(ARD)報導的〈假科學:謊言製造者〉,從2016年因乳癌去世的德國主持人皮耶豪(Miriam Pielhau,圖中女子)的故事說起,講到製藥企業如何利用掠奪性期刊為假藥做廣告,導致病人死亡。 圖/歐新社
報導在短短30分鐘的節目中提問:
我們還能相信甚麼?
但問題是,《北德廣播公司》這篇報導,輕易將所謂的「假科學」和受騙學者的「正派研究」混為一談,卻沒能深入探討學術出版背後的真正問題。
例如,製藥公司跟氣候變遷懷疑論者,利用學術標準蕩然無存的掠奪性出版社,出版支持他們觀點的「假科學」,導致讀者受騙受害,但其實這樣的文章,交到像報導中的霍伯納(Jutta Hübner)教授這種一般的正經學者手上,馬上就能看出疑點。而這些報導,也沒有提及皮耶豪自己不顧醫生的建議,上網查詢乳癌的治療方法,進而把製藥公司的假廣告當真。
報導卻沒有提及,皮耶豪自己不顧醫生的建議,上網查詢乳癌的治療方法,進而把製藥公司...
報導卻沒有提及,皮耶豪自己不顧醫生的建議,上網查詢乳癌的治療方法,進而把製藥公司的假廣告當真。圖為遭破獲的德國假藥。 圖/法新社
瑞士聖加侖大學(HSG)的貝舍納(Thomas Beschorner)教授也在《時代週報》(Die Zeit)上批評,〈假科學〉等報導太過著重在一般學者很容易看出問題的掠奪性期刊,反而忽略很多科學研究工作真正面臨的問題,像是同行評審過程過久、評委態度過度保守以及前文提到的「不發表,就等死」學術壓力。
另外在德國,一般學者的出版費、參加會議的車馬費與住宿,大部分來自稅款——也就是國立大學、國立研究院或國立科學資助機構提供——因此如果有學者上掠奪性出版社的當,也就等於浪費公款。
著名物理學教授與電視主持人哈拉爾德.萊施 (Harald Lesch)在《德國公視第二台》(ZDF)的節目中表示:
當我們以稅款資助大部分的學術研究社群時,科學家的責任不外乎真相。
意思是,無論是不小心上當還是故意的,當學者使用公款投稿掠奪性期刊時,便違背了一般人民;但其實,掠奪性出版社的興起,和衍生的公帑浪費問題,背後也與傳統學術出版社和開放取用期刊的不善環境有關
〈假科學〉等報導太過著重在一般學者很容易看出問題的掠奪性期刊,反而忽略很多科學研...
〈假科學〉等報導太過著重在一般學者很容易看出問題的掠奪性期刊,反而忽略很多科學研究工作真正面臨的問題,像是同行評審過程過久、評委態度過度保守以及前文提到的「不發表,就等死」學術壓力。 圖/flickr@Espen_

▌掠奪性期刊的誕生:從傳統到OA期刊

與許多國際間的大學一樣,由於傳統學術出版社「坑錢」的營銷模式,德國近年來十分流行開放取用的出版模式。
像是愛思唯爾(Elsevier)等國際知名的出版社,為了提高利潤,收取的紙質版和在線版訂閱費用越來越貴,加上愛思唯爾的版權政策要求投稿學者把所有版權轉讓給出版社,但投稿者、評審與編輯工作卻都是免費提供給出版社,條件並不公平。
批評者也認為,學者投稿的研究結果明明是公款補助,為什麼又要被擋在付費牆之後,讓學術圖書館再以公款訂購?因此,英國數學家蒂莫西.高爾斯(William Timothy Gowers)在2012年便發起了抵制愛思唯爾的「知識的代價」運動,獲得各國學者的支持;2017年起,德國學術大學也發起「DEAL計劃」(Projekt DEAL),與愛思唯爾談判訂閱費用問題,僵持至今。
「抵制愛思唯爾。」愛思唯爾等國際知名的出版社,為了提高利潤,收取的紙質版和在線版...
「抵制愛思唯爾。」愛思唯爾等國際知名的出版社,為了提高利潤,收取的紙質版和在線版訂閱費用越來越貴,數年前便引發了抵制潮。這幅插圖藉由修改愛思唯爾的商標圖像,呼籲抵制。商標中的榆樹和葡萄藤之葉皆落盡。 圖/維基共享
一般來說,如果學術圖書館沒辦法負擔現行期刊的訂閱費用,學者有兩個辦法:第一個辦法是利用像Sci-HubLibGen的非法線上資料庫,免費下載他們需要的學術文章;第二則是把出版模式改成開放取用,將自己的研究結果刊登在智庫、自己的學院或大學,或者投稿給開放取用期刊,讓所有人都可以免費閱讀文章。
由於其他學者都有機會免費閱讀,這樣的文章引用次數也比在傳統期刊上出版的文章高出許多,即使學者在出版之前需要繳交可能是幾百歐元,甚至幾千歐元出版費,但若算上過去在傳統學術出版社免費義務提供的編輯工作、安排同行評審等成本,這筆錢可說是值得。
但開放取用的出版模式也讓掠奪性出版社跟著竄起,他們用類似「網路釣魚」的方法,「誘騙」正在尋找期刊出版機會的學者,收了出版費後卻又不進行應有的編輯工作或同行評審,結果又形成了如今媒體所稱「浪費納稅人的錢」的情況。
掠奪性期刊這個嚴重的老問題,早在2008年,美國科羅拉多大學的奧拉瑞亞圖書館館員傑弗里.比爾(Jeffrey Beall)就已在自己的部落格上指出,並發表了〈比爾的掠奪性期刊清單〉(Beall's List of Predatory Journals)。
開放取用的出版模式也讓掠奪性出版社跟著竄起。他們「鎖定」正在尋找期刊出版機會的學...
開放取用的出版模式也讓掠奪性出版社跟著竄起。他們「鎖定」正在尋找期刊出版機會的學者,收了出版費後卻又不進行應有的編輯工作或同行評審。 圖/歐新社
此外,科普媒體《科學光譜》雜誌(Spektrum)跟《Heise online》,不只批評原本的報導模糊、聳人聽聞,更仔細地分析掠奪性期刊的問題,提出權威期刊過去的醜聞。像是2002年的舍恩事件,德國物理學家楊.舍恩 (Jan Hendrik Schön)研究結果造假,短短一年內在《自然》和《科學》發表的17篇文章,後來就有15篇被撤回。
其實這樣的造假研究比起掠奪性出版社對學術界的震動多出很多,對很多學者來說,掠奪性期刊的名聲已臭,他們閱讀這些文章也很容易可以看得出來文章的內容是不是正確、造假或根本是廣告。
但如前文提到的,《北德廣播公司》等媒體的報導把受騙學者在掠奪性期刊出版的文章,或在假學術研討會發表的真研究,一併說成「假科學」,忽略背後結構才是問題所在。
《科學光譜》評論,這樣的標籤就像美國總統川普頻繁使用「假新聞」(Fake News)一詞來稱呼批評他的傳統新聞媒體一樣,導致部分的人不再相信這些新聞媒體;而部分德國媒體直接使用「Fake Science」一詞概括研究工作的所有問題,也會導致一般民眾對於科學抱持疑問態度,無助於讓民眾進一步認識科研工作與背後問題,反而恐怕傷害了學者與大眾之間的關係。這樣的報導,在批判「假科學」的同時,其實也不能說得上是個「稱職的科學報導」。
直接使用「Fake Science」一詞概括研究工作的所有問題,會導致一般民眾對...
直接使用「Fake Science」一詞概括研究工作的所有問題,會導致一般民眾對於科學抱持疑問態度,無助於讓民眾進一步認識科研工作與背後問題,反而恐怕傷害了學者與大眾之間的關係。圖為柏林洪堡大學的示意圖。 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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